
by: 35公里
一
有一些山,从没有人上去过,或者上面的风景平淡无奇,人们很快把它遗忘了,亚热带那些藤蔓上长满刺的植物可以将一整座山完全封死,人们能征服雪线,对这样藤藤蔓蔓罗里罗嗦的地方却无能为力,我每天行走的路线刚好可以把这座小山绕一个圈,从没见到一条可以上去的路,山上有一座颓败的兵营,我猜想很多年前,葡萄牙人在就那里往北面打炮。环山马路的另一面是一条水道,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沿河而架,天气炎热的时候,水面是密密匝匝的水葫芦,我隔着铁丝网看那些奇怪的植物,它们没有根,却这样肥大,花也开得艳丽,我有时候疑心那是一片菜地,可以踱步进去,碰到虫子和夜宿的白鹭,然而有时候只是一夜间它们却又踪迹全无地消失了,剩下灰蒙蒙的河面和各种不体面的垃圾。M虽小,也有被忽略的地方,我住的地方人烟稀少,居民不少都搬走了,高中生深更半夜瞒着家人在山下飙车,他们很神气地轰油,用重低音放电子舞曲,也有女孩子尖细而兴奋的喊叫,菲律宾人在车行门口谈笑,他们弹着吉他唱美国民谣,他们有修不完的汽车,喝不完的啤酒,吃不完的烤牡蛎和亚热带消磨不完的夜晚。
上山的路倘若硬找还是有的,而且铺着石板,路就是这样,如果还有人走,哪怕只是偶尔路过,就不会荒废,一旦断了人迹,两边的藤萝和蔓草很快会就爬过来长满路面,就象食腐动物对待那些死去的人一样。我在一个冬日的下午走出家门,环山走了两圈以后来到这里,看到缠绕着藤萝的路面,突然心虚起来,我三十多岁,结了婚,衣冠楚楚,有一天莫名其妙地来到城市的角落,看到草木缭乱的山口,不知道该进还是退。这是个无人的世界,象邋遢孩子留在耳后的一块污垢,隐藏在一片破败的民房的后面,民房自然地颓败,断墙上长满了草,旧轮胎躺在路中央,周围的芭蕉树有一人高,草也长得旺盛,看不出冬天没落的样子。我忍不住暗暗地欣慰起来,我把M能落脚的地方都走遍了,我所有的鞋子都漏雨,雨伞丢光了,然后冬天就来了,我有一个念头,找一个干一点的地方坐下来,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坐着,想一些不重要的事,但你知道这并不容易,世界上没有多少地方可以让你放心地坐下去。
确切地说,我不希望给人看到,他们会把你看成前来偷情,寻短见或者窝赃的人,如果你把行走当成事业,就会一步步迈入小偷,流浪汉和厌世者的地盘,人们对此是深深痛恶并戒备着的。我从口袋里掏出折刀,砍断那些纠缠着的藤萝,迈步上山。正是十一月末最好的天气,冬天你望北方会觉得北面的天比南面蓝一些,但冬天的蓝有一些干淡和苍老,不象夏天的那么嫩。我带了两张阿尔贝尼斯的《伊比利亚》,这不是冬天听的曲子,它需要灼热的风烧痛你的脸颊,M的夏天有烈火一样的风,M是个岛,没有河流,但M太潮湿了,夏天的《伊比利亚》象一捆没晒干的柴火,软塌塌的,象长满霉斑的琴弦,象受了潮的烈酒。那时我在街上屡屡遇见那个叫西的女子,她有又高又瘦又白的身体,有兰花一样的脸,她的身体似乎从十五岁就停止发育了,象一张纸,我暗恋她很多年,那时我想,这个台风眼上的海岛,被南太平洋的季风炙烤,生长着海盗的后裔,热爱赌博,性情暴烈,是怎样的爱情带来西这样的女子,我见她沿着墙根款款地走路,低着头,她看见我,我向她一笑,那是一个成年人熟练而得体的微笑,隐藏了所有情感和私念,安全,无味,象一张招贴画,后来我在远远看见她的时候就悄悄地避开。此刻我听着《伊比利亚》跌跌撞撞的旋律,心忽然温暖起来,想起了平淡生活的快乐,小市井,菜篮,鸡蛋,冬天的毛袜子和夏天的塑料凉鞋,想起了公交车,小吃摊,电器商场,孩子,狗,窗外的槐树,父亲的胃病,我走得越远越想念这些,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要离开M返回北方了,这个冬天将是我在M度过的最后一个。
我从山上下来,迈下台阶的时候遇见了D,她依靠在一堵矮墙上,穿得很单薄,似乎在略略地抖,我把她揽到怀里,她的手那么凉,结婚前我曾对她讲,以后我每天都把你手和脚捂得热热乎乎,一年多来,她的手依然凉着。我们相拥着到家时,我问D,“你怎么会想到去那里找我”。D把头靠在我胸前,说,“小雨,你别打我,我刚才跟踪你了。”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每次,你说出去走走,我都不放心,心里想,走什么呢?这么个小地方,能走的都走遍了,想着想着,我就想歪了,想起你以前提到的那个人。”D轻言轻语地说。
“怎么会?”我笑着拍了拍D的头,“我们都结婚了,再说,你也不端盆水让我照照。我呢,就是出去走走,胡乱想点事。”
“我就知道你和我一起会闷的,我这么浅,不读书也不听音乐,就会的巴的巴地讲话,我年轻轻就这么唠叨,你说我这头小羊老了可怎么办?”
“我可一点也不嫌你唠叨,你爱讲就使劲讲吧,高尔基曾经说过,女人爱怎么着就让她怎么着吧。老实说,你说的那些话我还挺喜欢听。”
“小雨我跟你说,我小时侯就这样,嘴闲不住,在小学校里,一堂课四十五分钟,我怎么能受得了,就一个人在那里学两个人吵架,结果老师把我和同桌一起罚站。”我和D同时笑了。
“真的,小雨”D突然止住笑,“老实说,你为什么要出去转转?如果你烦我了就告诉我,我立马改行不行。”
“别说傻话,”我吻了一下D的额头,“我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你,我出去并不是闷,就好比点点,它每天也要出去遛遛,不过我倒不需要人牵着。”
“可是,刚才你下山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你嘴角带着微笑,在家我从没见你这么开心过,似乎。”
“好吧,你这么说,我干脆就招了吧,刚才在山上,我忽然想了她一下,但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我这样说的时候,看了一眼D,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到一点难过的痕迹,D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地地说,“结果闪过以后忘了抖干净,就那么陶醉着下山了。”
我知道D并不是个拈酸吃醋的人,这样的玩笑话我们常有,这里面包含了D对我的信任,我把D拉过来,用力地抱她,吻她的嘴唇,希望让她知道我对她的爱。这时,我看到D眼角的泪珠,便紧张起来。“D,你听我说,我迷恋过她是事实,但那是遇见你之前很久的事了,如今我心里再也容不下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你相信我吧。”
“我当然相信你,我只是偶尔觉得难过,你没准是在硬忍着,你瞧,她沉静娴雅,我多嘴多舌,她会弹巴赫,我五线谱都不懂。我还看不懂你的那堆电影,成天只会看些乱七八糟的三八片。”
“你现在把我训练得也爱看了”我抹去D眼角的泪珠,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三八片并不象看上去那么愚蠢。”
“总之,从今以后,我决计要痛改前非,看点深刻的了。”
“其实深刻个啥,那是明摆着糊弄人的,黑泽明深刻吗,就是那么回事。”
“你猜怎么着,就是你现在把全本的的《皆大欢喜》搁我枕头边上,我也不看了。”
“要真有,你就看嘛。”,我笑着说,“其实我还真想去给你买一套,如果你想要。”
“决不,我统统把它们送人,我把电视都腾给你,你爱看北野武就可着劲看去,我在旁边瞅着。”
我不止一次庆幸自己娶了D这么个好妻子,你知道,我相貌丑陋,又自作多情,性情孤僻,事业无成,我说不苦闷是假的,D常变着法子逗我开心。她是南方人,却跟我学了一嘴的北方词汇,她说北方话听起来特别贫。我们的爱情极其平淡,生活也十分单调,D曾经说过一句话把我逗哭了,她说,小雨啊,回北方后,你别拦着我,让我躺沙发上连续看一个星期的电视。
二
我有三个牧师,白牧师来自美国,他在M坚持了两年,临走前的一段日子,他不断地说口渴,我带他去喝五花茶,他总是问,为什么那是凉的,我无言以对,中国的医学即使中国人自己也说不明白,那时,白牧师伸出他肥大的舌头,让我看上面的白苔,他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的鼻子,扁桃体,气管统统地发炎,即使把整个太平洋的凉茶拿来喝也没用了,白牧师便走了。犁牧师来自菲律宾,他把M当作天堂,他对这里的气候赞不绝口的时候,我心里总是酸酸的,犁牧师一年前恋恋不舍地离开M去了他新委任的教区。萧牧师是土生土长的M人,他几乎一辈子没离开过M,他有六十岁了,身体似乎比我都健康,我们一起爬山,走很远的路,我对M边边角角的熟悉程度让他惊讶无比。确切地说,我们是忘年交,我喜欢心存默契的老人,和他一起走路,我可以连续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而不感到尴尬。我们曾坐在山上看飞机起落,我对他说,小时候,我看到飞机从我们村子的上空飞过,那么渴望亲眼看到它降落,就沿着飞机飞行的方向往北跑,我差不多跑了一个下午,后来我想,飞机肯定是先落到海里,然后用船拖上来。箫牧师说,我害怕坐飞机,所以就不怎么出门,我老想,飞机是凭什么飞在天上掉不下来呢,那时我看《寅次郎的故事》,那个阿寅吵着不肯坐喷气式飞机,要坐螺旋桨的,原来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呵。
在决计离开M前,我约箫牧师外出散步,我们沿着填海公路走了几公里拐到山间,冬天的山林藏着岁月的精华。我们默不作声地穿过大片的桉树林,草丛里长着紫色的浆果,每次经过这里,我的裤脚都染成紫色,我曾经坐在桉树下观察浆果迸裂,就象一个人突然打了个喷嚏那样。有时候,我坐在石头上望着太阳落下去,觉得上帝在某棵树的后面看着我,我对箫牧师说,那时候,我觉得十分委屈,想到上帝就这么看着,从不肯伸手出来。箫牧师说,讲心里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想,上帝有上帝的目的,这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其实伸手出来未必是什么好事,拉一把推一把都可能让你更接近坟墓。对于坟墓,我六十多岁了,依旧很迷茫,甚至心存恐惧,但我常常想起飞机,你这样惧怕飞机,其实飞机有什么可怕,一旦懂得了飞机的原理,这种惧怕就是多余的了。箫牧师,我说,我要回北方了。箫牧师并没有说话,只是拍了下我的肩膀,我知道他懂得我心中藏着的苦闷,对季候,对地域的依恋,在我们结束那次散步即将分手的时候,箫牧师说,上帝无处不在,并不只是躲在树后看着我们。
我再次见到箫牧师的时候,是去和那里的朋友们告别,那么多人中,我真正熟悉的并不多,很多人也许叫不准我的名字,但我会记住这些善良的人。诗班正在排练,西象往常那样为她们弹琴,西是这样的女子,她会一整天坐在琴凳上为诗班弹赞美诗,在大家结束排练正叽叽喳喳谈笑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捧着水杯喝水,别人笑她也随着笑,却不说话。我努力克制着过去和她打个招呼的念头,远远地看她单薄的双肩随着音乐耸动。我来到箫牧师的办公室,拿出一套亨德尔的《弥赛亚》,说,留给大家听吧。箫牧师接过来,那是Anders Ohrwall的版本,我几年来最钟爱的收藏,不过也许在北方还能买到。箫牧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她看到了,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她最喜欢巴赫和亨德尔,你是不是过去和她们打个招呼?诗班的那些女孩子。我摇摇头,说,不用了,她们没准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谁说的,箫牧师看着我的眼睛,我觉得自己不敢正视他,箫牧师接着说,西不止一次问过我,那个经常帮她下载琴谱的是不是那个脑袋和手统统大得吓人的大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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